一个模范NGO的“宪政治理”三部曲 |
| http://www.sina.com.cn 2007/08/17 18:03 |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陈默
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理事大会直击 一个模范NGO的“宪政治理”三部曲
“时间决定一件事的性质。”
7月28日，首创集团总经理刘晓光以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会长身份，最后一次向协会理事大会述职。他引用万通地产董事长冯伦的这句名言来说明，他们把三年前的激情与梦想坚持成了理性与责任——一群中国企业家的集体“感情出轨”变成了“爱情”，如果“爱情”能坚持一辈子，她将称得上“伟大”。
2004年的情人节，北京的一场沙尘暴之后，刘晓光和一干企业家聚议，要成立一个环保组织去治沙。四个月后的6月5日，这群人，包括不少来自台湾、香港地区的企业家，在内蒙古阿拉善盟月亮湖畔召开协会的首届理事大会，刘晓光在那天被选为会长。
随着20多年的改革和经济发展，中国的市场经济和市民社会逐渐成长，大批非政府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生长。
但是，在这些普遍处于草根状态的组织中，突然冒出一个由一群习惯于追逐利润的商人结成的从事公益的NGO，不仅人们普遍轻看这群明星企业家的“作秀”，连他们自己也在担忧，这把激情的热火能烧多久。
三年后，即将卸任会长的刘晓光在协会第四次理事大会上欣慰地总结到，“我们不仅没有散伙，而且不断发展壮大。”他们实施了很多帮助农民进行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的项目，组织了生态奖项目来促进中国的环保事业发展。
同样重要的是，“我们逐步形成了一种民主参与、民主管理的内部文化和规则。”刘晓光说。
在当天的会议上，有几项事关这个NGO治理结构的重要议程，包括审议通过执行理事会的工作报告和监事会的财务审计报告，修改协会章程，以及选举执行理事会、章程理事会和监事会等。
在旁观其他民间组织专家和NGO代表们看来，述职、“修宪”、选举，这几乎是一个模范NGO“宪政治理”的三部曲。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着争议，但最后都在辨论和妥协中逐渐接近共识。刘晓光们也知道，他们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在帮助自己——学会了在逐渐解决了个人和企业的生存问题之后，去实现社会理想和社会责任；学会了民主的方式和遵循规则的治理。
而在云南红酒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武克钢看来，改变中的中国正处于一个经济自由——社会自由——政治自由的阶梯性上行过程中。联和运通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张树新也说，他们在NGO的治理中尝试着建设“公共能力”。
述职
在一个记述了阿拉善风沙、绿洲以及治沙故事的专题纪录片之后，刘晓光在代表执行理事会向大会做述职报告。一开场，他就脱离了准备好的文件，开始讲述自己与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情感路程”。
台下听报告的万科集团董事长王石其实很早就发现，当初协会成立时还很强势的刘晓光变了，虽然必要的时候还会显示出“当机立断”，但多数时候都是“笑脸相迎”，“什么都好好好、对对对。”
后来刘晓光解释，他并不是软弱和“捣糨糊”，而是在运用一种方法来把这群习惯于独立自主的企业家组织、统一起来。这种方法包括一连串的东西，善于听取尖锐的异见，具有妥协精神，遵照程序和规则，用制度创新来保障每个人的意见表达和实现大家的共同意志等。
这种心得不是一天两天就得来的。在第一次理事大会上，刘晓光拿出一份事先内定的执行理事和监事名单。他以为，自己出于公心，并且是经过充分考虑，将那些对协会贡献大、在企业界具有代表性的人士放进“领导班子”是理所当然的。
但出乎预料，名单一拿出来就遭到强烈抵制。“你怎么又搞国企那套东西？”最后连会议筹备组内定的等额选举方式也被推翻，变成了完全开放的选举。
刚开始面对反对意见有些不习惯的刘晓光后来认识到自己错了。“旧的习惯不能适应民主的要求，就得改”，第一次理事大会开创了好的先例，协会逐渐形成了讲究民主参与和民主决策的气氛。而被民选为会长的刘晓光从此以后也显得有底气和权威，因为他有足够的“合法性基础”。
换届之际，面对会前有人推举他做“永久会长”的提议，刘晓光拒绝了。这会使“协会的价值消退了很多颜色”，他认为，尽管只是一个NGO，协会也应该有创新的时代精神，有新的价值和组织模式，这和他们从事的公益事业一样，是对中国社会进步有益的事情。
刘晓光的“情感讲述”之后，泰康人寿董事长陈东升代表监事长、招商银行行长马蔚华做财务审计情况说明。
两个报告之后就是审议时间。冯伦第一个“发难”，他发现执行理事会工作报告中提到三年来协会募集各类资金4300多万，而财务审计报告中提到的收取款项总计是2700多万。
对此刘晓光解释说，这是记帐方法上的问题。协会募集资金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直接进入协会账户的会费、国际资金和政府资金等，另一部分是同外界合作，直接进入合作项目而没有进协会账户的资金，财务报告中涉及的款项只包括第一部分。
而列席会议的“观察员”、香港商界环保协会中国营运总监吴有家也挑到一个毛病，审计报告中提到“没有重大错误”，“没错就是没错，有错就是有错，这不符合审计规则。”
张树新出来解释说，按规定每年都会进行专门的年度财务审计，现在还每到会计年度结束时间，这次审计是因即将离任的会长刘晓光的要求做一个“离任审计”。这次是提前召开理事大会进行换届选举，年底的专门审计后将会有详细的财务报告。
话音刚落，华远集团总裁任志强就要求解决财务会计年度和每年理事大会开会时间、执行理事会及监事会换届时间不一致导致的问题。“从来都是先选举总统后交接，按章程规定你要到9月份才能卸任，那时要重新审计你。”任志强的矛头直指刘晓光，并提出动议，要改变记有浓味帐方法。
吴有家紧接着又挑了一个毛病，“NGO应该多花钱，为什么账户上还有一千多万的盈余？”协会秘书长杨平解释说，一方面是因为审计时很多项目预算还没执行完，另一方面是因为目前大陆的NGO在项目执行和花钱的能力上还不够强，而一个特殊原因是协会在为未来转型为基金会预留了一部分注册资金。
几轮之后，为节省时间，主持人提议鼓掌通过报告。王石马上提出异议，“没有提意见并不表示同意，应该表决通过。举手表决已经比较落后了，鼓掌就更落后了，这就像人民公社了。”
纠错之后，大会以超过三分之二多数得67票赞成而获得通过。
“修宪”
下一个议程是修改章程。章程是协会的“根本大法”，修改章程对于阿拉善SEE生态协会而言，是“修宪”一样的大事。
从2007年初，执行理事会就委托章程修改小组启动“修宪”工作。上海美通无线网络信息有限公司总裁王维嘉牵头的小组先后易稿十五次。各方提出了17条修改动议，其中涉及实体性改动的11条，将提交理事大会审议并表决，之后，新成立的章程委员会在再次进行修改完善，提交执行理事和监事联席会议审议。
在理事大会审议之前，会议主持人宣读了修改说明和表决办法以及草案内容。审议采取逐条分别审议表决的办法，理事可以称述意见，持异议者可以进行辩论。对草案内容有实质性修改意见的，还可以提出临时动议，如果有5人以上复议，就可以直接提交大会审议。
现场一位观察人士表示，逐条审议分别辩论表决的办法，比很多立法中统一表决的方法要先进得多。
11条修改内容多涉及协会的治理结构。比如，为增加执行董事会的决策效率，将其组成人员由15人压缩到9人。
相对于作为股东大会的理事会，新的执行理事会不单纯是董事长，还有CEO的责任，需要参与管理。另外，为理事会将增加若干专门委员会，由执行理事会中的非会长、副会长的成员分别负责。这样，进入执行理事会的企业家将必须投入实实在在的时间和精力参与协会公益事业，而不可能仅仅是轻轻松松挂个名或者搀合下“赚些吆喝”。
其他的几项重要改动还包括，缩短每届执行理事会的任期并限制会长的连选连任，设立章程委员会，增加职工代表理事等。
审议开始后，会议主持人和大半年来“呕心沥血”起草修正案的几位理事和专家都没想到，辩论会如此激烈。
经过第一轮审议表决，11条修正案有三条被否决。其中，第一条甫一出场，就被“卡”住了。
修正案第一条是，增加一条规定，说明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性质，是“一个由企业家出资并参与管理的非赢利性、公益性的社团组织”。
有人提出，应该把“公益性”放在“非赢利性”之前，而更有人直指要害，“企业家出资”的说法和实际情况不同，混淆了企业家个人和作为独立法人主体的企业之间的区别。有现场观察人士私下分析说，这说明这些活跃的企业家们，“民主意识有余但法治精神和相关知识还有欠缺”。
围绕这个条款的争议，最后由上海证大投资集团董事长戴志康提出的动议取代，“企业家出资”被改成“企业法人、社团法人、自然人出资”，而企业家的主体地位也用“企业家领导及参与管理”的提法来彰示。
第二个争议集中在“职工理事”问题上。修正案规定，每十名正式职工可以选举一名职工代表作为理事，职工代表理事不超过理事总数得百分之十。
起草人认为，这主要是想解决参与协会组织的环保专业人士的管理权限和职工参与的问题，这样可以增加民主性，提高参与的广泛性和积极性。武克钢就认为，职工不仅可以当理事，还可以被选举为监事，只是不能当选执行理事。
但是，来自台湾的信义房屋董事长周俊吉却持完全反对意见。他认为，这一改“牵一发而动全身”，章程其他很多地方都得改，协会整个治理结构都要变，“杨平(秘书长)如果被选为理事，也就可能被选为理事长，这样理事就可以兼任秘书长了。莎莎(一位职工代表)如果也选上理事长了，那整个执行部门秘书处还怎么管理、运作？”
“这个问题不解决，恐怕整个协会都很难运转下去。”周俊吉说，职工有职工的权利，不是一定要通过当理事来体现他的权益，他引用孙中山的话说，“人民有权，政府有能”，应该是分权制衡，如果“民意代表”和“政府人员”可以兼任，就会存在利益冲突，也不利于监督制约。
尽管一个秘书处的工作人员被选为会长的“实际可能性很小”，但是“逻辑的自恰”对协会的宪章非常关键，最后，周俊吉的观点获得大会认同。
一位现场观察人士分析说，这个争议，实际上显示了“议行合一”与“分权制衡”两种思路的分歧，而最后的选择也体现了一种“法治”的取向。
不过，在章程委员会的问题上，共识却不是那么容易达成，这是修正案中分歧最大的地方。
新设立的章程委员会主要负责章程的修改，修正案还赋予其章程解释权。起草人解释说，按原来的规定，章程解释权在执行理事会，做此修改是因为，执行理事会作为具体执行的班子，再具体解释章程会存在利益冲突，而章程委员会则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而且其本来就具体负责起草章程，对章程的背景和细节理解更充分。
但这一选择被武克钢认为“最不能接受”，“就像立法会通过了法律后你不能自己解释，合理的解释权应该在监事会”，执行理事会和秘书处有没有违反章程，具有监督权的监事会最有权威来判断。
还有不同意见认为，“立法机构解释法律是惯例，解释权应该在理事大会，”而一年仅开一次会的理事大会授权其执行机构——执行理事会解释章程。但是这种观点遭致的反对更甚。争辩不息的时候，有人在会场上提出，希望当过人大代表的人出来提供一下人民代表大会的经验，香港的做法也被讨论了一番。
后来的争论延伸到对“解释权”本身的解释上，有理事将它分割成“文字定义权”、“章程修改权”、“章程监督权”，分别赋予章程委员会、理事大会和监事会。但是这种模糊不清的定义依然没有获得大家的认可，新动议再次被否决。
最后，这帮由来自“两岸三地”的企业家们没有达成共识，有关章程解释权的条款之后延期再议。
有专家分析说，这实际上涉及到治理结构中最核心的部分，现实中，法律解释权有的在司法，有的在立法部门，或者由各部门分享，还有的是成立专门的机构，不管哪种选择，都需要精细的制度涉及相配套，延期再议也在情理之中。
选举
修改章程的激烈争议导致会期拖延，是按原先安排到楼下吃饭，还是在会场一边吃饭一边准备下一个议程——选举，也几乎成为需要“审议”的对象。
而候选人报名情况也逐渐踊跃。执行理事席位是14选8，监事会成员8选5，章程委员会6选3。
选举现场还请来了来自香港商界环保协会、富平学校和天下溪教育咨询中心等的人士担任监票人。为了“让大家学习规范的选举”，现场还设置了保密的选票填写区。
而重头戏在竞选演说环节。候选人各显神通，“实力展示”、“情感打动”等等纷纷登场，甚至“夫人的歌声”也来拉票。
章程委员会选举，中国企业家杂志社社长把他看作是“宪法委员会”选举一样来竞争，王维嘉拿出了大半年来的“实际功劳”，周俊吉则搬出自己法律科班出身的“法治化”优势来。
监事会选举因为有几位“强势”人物的参选而格外精彩。
任志强宣称，自己一共参加了15个各种基金会或协会，几乎不是当副会长就是当常务理事，只有在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几次都选不上”。而这次参选监事会，是因为“需要一个强势人物区监督那些更强势的执行理事”。
这个曾被扣以“人民公敌”的地产狂人称自己“最大的罪状”就是“说真话”，因此表示，“如果我当选一定讲真话，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当过上届执行理事的武克钢则称，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和中国的很多机构一样，行政能力强，但是监事会“缺位厉害”，“胆子不大、嗓门不响”，而自己可以具有这方面的优势。
“领导班子职位”——执行理事的竞争也是颇为激烈。
公益事业伙伴基金会(NPP)执行理事兼监事长陈宇廷拿出“三样资源”来拉选票。在麦肯锡工作积累的经验和国际资源、NPP的公益伙伴资源都比较诱人，但最打动现场的是陈太太央金拉姆的一曲《青藏高原》。竞选规则中并不禁止“漂亮妻子的美丽歌声”，央金拉姆的助选给陈宇廷加分不少。
冯伦则拿出“耍宝”的绝活，宣称这里虽然是选“公男”——“公益男人”而不是选“快乐男生”，但是也需要能“给组织添活力”的人才。不仅如此，自己作为“理事当中惟一一个博士论文研究台湾问题的”，还具有沟通、组织台湾企业家的优势。
香港大中华环保有限公司董事长尹德川在现场发放了不少宣传资料，而唯一一个以自然人身份入会的吴士宏讲述着自己“从丑小鸭到小天鹅”的传奇经历来为自己拉分。
王石则一开场就举出自己的“太太股票风波事件”来，先是道哟歉，再就是以此说明，阿拉善生态协会和万科公司一样，影响力逐渐变大，已经到了想低调而不能的时期，所以要更加慎重，具有忧患意识。
王石还称，企业家学习组织公益活动，不仅需要民主程序，还学会妥协，阿拉善生态协会是这样一个孵化器。一向以强势形象示人的他也表示自己也会学习“发挥妥协的作用”来建设“和谐社会”。
竞选演讲结束，纷纷表示不太关注结果的这些企业家们还是密切关注着唱票的过程。优势渐现的任志强和武克钢已一起经在迫不及待地商量着谁当监事长，商量着如何烧新一届监事会的“第一把火”。
最终任志强以一票优势当选监事长，王石则以最高票当选会长。
当先的人们在发表感言时，都谈及还有若干若干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包括章程修改等重要事项在此次大会上还没有完全完成。民主和效率之间的矛盾使这些通常需要忙碌于自身事业的企业家们陷入一定的两难境地。尽管他们纷纷表示自己要贡献更多时间，但是一些来自草根NGO的人们对此还是抱有怀疑。
一位理事也表示，期待一个会做事的协会，而不是一个“明星加名嘴”聚在一起却没有结果的协会。
而来自NGO界的专家梁晓燕认为，中国的草根NGO都面临着内部治理和如何达成共识的问题，阿拉善SEE生态协会这个模范NGO应该产生“扩散性的影响”。
盛禹铭集团董事长张醒生说，三年前大家相应刘晓光的号召一起去阿拉善治沙，三年来在“与天斗”的狂热走向理智，寻找一些规律，创制一种新的组织和机制，才是接下去应尽而未尽的事业。
